1
那是我还在做心理医师时遇见的事儿。
我三十二岁,入行五年,博士主攻儿童心理学方向。我的养父母并不支持我做这一行,他们认为,这是我对自己出身孤儿院的经历始终耿耿于怀的表现。他们很爱我,希望我轻松幸福地过一辈子。
他们爱我,却并不理解我。并非我执着于过往,而是过往紧紧纠缠我不肯放手。
并不是每个小孩都似我这般幸运,即使有过悲惨遭遇,依然能安然无恙长成一个正常的成年人。
不入这一行,你简直无法想象,孩子小小的身躯里,能盛放多么大的悲伤。他们比成年人更敏感,更脆弱,也就更容易受到伤害,并且缺乏自救的能力。
成年人有责任保护年幼的下一代,可有些时候,伤害孩子的,恰恰是那些本应保护他们的人。
我并不能扮演上帝的角色,拯救所有受苦受难的孩子于水火。我只能尽我所能,让他们对这世界多一分希望,让他们学会自救的本事。至少我在孩童时所吃的苦,他们都不必再经受。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本以为我可以在这一行做一辈子,尽可能多陪伴那些我爱的孩子们,让他们安然度过童年。
直到我遇见倪诺。
他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后一个,也是最特别的病人。
倪诺是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儿,他的父亲是著名的倪氏基金的管理人倪永国。他的祖父出资建立了星海福利院,我曾经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幼年时期,直到五岁时被养父母收养——因着这一层关系,我对倪诺也就格外上心。
倪诺是倪氏三代单传的独子,生下来就体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六岁时,他的病情恶化,幸而及时进行了心脏移植手术,才得以存活下来。
但不知是否因为生了场大病,后来倪诺身上出了许多古怪之事。
出院以后,他开始出现类似幻觉的症状,时常莫名其妙自言自语或大笑起来,并声称自己有一个妹妹,叫阿若。他会给“她”喂饭,陪“她”玩耍,要求父母给“她”买裙子,旁若无人地大声同“她”交谈,惟妙惟肖地帮“她”梳头发,扎辫子——种种举动好似鬼上身一般邪门。
倪氏夫妇带他来我的诊室,他右手抱着一只仓鼠玩偶,左手始终做着牵手的姿态,把他不存在的妹妹牵到我跟前。
倪诺是一个漂亮的八岁男孩儿,一头天然小卷发,皮肤雪白五官清秀,眼珠乌黑明亮,大而不显呆滞,如果他有妹妹,那必定同他一样可爱。
我向他打招呼,他便噘起嘴,扭头对左边的空气说:“阿若,你喜欢她吗?”
没有人回答。空气寂静无声。我去看一旁的倪氏夫妇,倪先生沉着脸,缓缓摇了摇头;而倪太太则紧张兮兮地握紧了丈夫的手。
只有倪诺侧首向左边,微蹙起眉头,似乎真的在等待回答。
气氛说不上地诡异。我渐渐感觉后颈有些发冷了。
忽然,倪诺回头冲我笑得满脸灿烂,“阿若她喜欢你,可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朋友。”
于是我蹲下来,向他伸出手,“你们可以信任我,”我微笑,“我希望我能成为你们值得信任的朋友。”
倪诺歪着小脑袋,盯着我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这孩子生了双寒潭般冷静清透的眼,被他注视时,会让人有被洞悉内心的错觉。或许他尚且看不透成人世界的规则,但孩子拥有的智慧,同样是大人不可企及的。
我知道,在他父母把他领到我这里之前,他已经见了不下五位所谓儿童心理学专家。他熟悉我们这些心理学者的套路,或许已经厌倦把信任给予伪善的大人们。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把他原本牵着空气的小手,送进我的掌心里。
他扭头去看自己的父母。我会意,立即请求倪氏夫妇回避,让我与倪诺单独说几句话。
“我知道大人们都很难相信我,会认为我不过是爱撒谎的疯小孩。”等倪氏夫妇出门后,倪诺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厌倦神情,对我说道,“你们都想让阿若消失,对吗?你们可以完全不顾我的看法,用大人世界的准则来衡量我,是吗?”
他想要把手从我掌心中抽走,而我却将它紧紧攥住,使他无法脱离。
他有些生气,瞪着我看。我也笑着同他对视,问他:“你很讨厌大人?”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似乎是对我的态度感到困扰。他看向自己左侧他口中“阿若”存在的位置,偏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回头望着我,轻声说:“不,我并不讨厌大人……只是没办法信任。”
“听着,倪诺,”我抓着他的手,轻声说,“我不会要求你立即信任我,但请你给我证明自己值得信任的机会。”
我抬手想摸摸他圆圆的脑袋,他缩着脖子躲开了,表情冷淡地说:“那你呢?你也会信任我吗?相信我这个小屁孩所说的话吗?”
“我会的。”
我看着他漂亮的、冷淡的黑眼珠,认真道:“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我一定会相信你,不然我们可以拉勾勾?”
他冷哼一声,说:“谁要跟你玩这种小孩子的约定游戏?”
他板着面孔,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只会使我哑然失笑。
“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得到你的信任?”我笑着问他,“倪诺先生,您总得给我指条明路。”
“我们会对你进行考察。”倪诺郑重其事,“如果你没办法证明自己值得信任,那么你永远都得不到我们的秘密。”
“什么样的秘密?”
“死人的秘密。”
这个八岁的小男孩,用沉重的语气说道。
2
倪诺肯继续来我的诊室做治疗,这就证明我跟被他否决的另外五个心理医师不一样——我通过了他的第一步考验。
他实在是一个古怪又刁钻的小孩。同他谈话,简直像与高手博弈,他总能避重就轻、狡猾地绕过重点,然后出其不意将我一军。
倪诺的智商测试水平在到之间,他聪明骄傲,桀骜不驯,目空一切,除了对他臆想中的“妹妹”和声细语以外,对其他人的态度都傲慢无礼至极。
总的来说,他的的确确是一个讨人厌的臭屁小孩。
“医生说,即使我换了心脏,也有极大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他坐在我对面,怀里抱着那只永不离身的仓鼠玩偶,悠闲地晃荡着小腿,用小勺子挖面前的巧克力圣代吃——至少在喜欢吃冰淇淋这方面,他跟普通的八岁小朋友没有两样。
他不喜欢我诊室的环境,认为它太土气太刻板。所以我每回都会直接带他去楼下的咖啡馆,为他叫一客冰淇淋或甜品,并帮他瞒着父母——他虽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也不得不受家长禁止过多摄入甜食的制约。
我成了他的共犯,这显然也是获得他信任的途径之一。幸好他父母付给我的两小时的诊金,比一客圣代要多好几十倍,所以也就任由他胡闹去了。
当然,他会固执地为他的“妹妹阿若”也叫一客冰淇淋,就摆在桌面上,看它慢慢融化掉。
有时候我甚至想,他这份固执的仪式感,其实只不过为了避免自己变成一个平庸的正常人。
“如果我不到二十岁就死了,那我装乖小孩给谁看呢?”他含了一大口冰淇淋,冻得直哆嗦,“还不如活得自由一些。”
“你爸爸妈妈知道你的想法吗?”我问他。
倪诺嗤笑,“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眼里只有钱,而我不过是一个让他们不省心的儿子。”
“他们是你的父母。”我说,“他们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他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吸了口鼻子,冷冷道:“他们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接受,愿不愿意用这种方式继续活下去。”
“谈谈你的妹妹吧。”我转移了话题,“她长得什么模样?她必定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倪诺从圣代上方用古怪复杂的眼神看我。
“你相信她真的存在?”
“为什么不相信?”我笑,“我说过,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我一定会相信。难道你承认自己在撒谎了?”
“我没有说谎!”他争辩道,同时狠狠挖了一大勺圣代,填进嘴里,“倪诺从不说谎。”
“倪诺从不说谎。”我笑出声,“我好奇阿若到底长什么模样,你不要告诉我吗?”
“她梳着两条小辫儿,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右眼底有一颗泪痣,笑起来会露出尖尖的虎牙。”他没好气地说,“她穿着雪白的纱裙,脚上是一双红色的小皮鞋。”
“抱歉,我想象力不够。”我摊手,“你能说得更具体些吗?”
倪诺瞪圆了眼,从椅子里跳下来,气道:“我知道你还是不愿相信我,你们都说阿若是我幻想出来的!”
说完,他抱着仓鼠玩偶噔噔噔跑远了。
没等我喊来服务生结账,他又跑回来,气呼呼地把怀里的仓鼠玩偶甩在我身上,对我说:“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星海福利院查查看呐。”
3
鬼使神差地,我居然真的回到了星海福利院。
虽然我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在孤儿院度过人生最初的几年,但那段时光留给我的,并非只有惨淡的回忆——比如我在这里,认识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方明绢。
明绢比我大几岁,二十多年过去,我已记不清她的样貌,却还留有她亲切和善的印象。她对我很是照顾,在我五岁那年,她忽然被人领养,离开了星海福利院时,我还为此难过了许久许久。
我衷心希望她在远方生活得富足安康,平平安安地长大。
福利院的院长姓秦,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她做了将近三十年的院长,却还记得我的模样,能唤出我的名字。
当我向她说明来意后,她告诉我,福利院中没有名字里带“若”的孩子,但不确定有没有类似样貌的女孩。
我想我真是昏了头,听信了那小鬼头的话,贸然来找一个不存在的女孩。仔细想想,虽然倪诺的父亲是星海福利院的幕后老板,可倪诺本人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他哪里清楚这座福利院内部的情况?
秦院长事务繁忙,陪我坐了不多时,便被人叫出了办公室,留我独自一人懊恼,自己竟会因为一个八岁孩子的胡话,千里迢迢跑来这个我不想再回忆起的地方。
幼年的我,是一个比倪诺更古怪的孩子。老师不喜欢我,其他孩子也会孤立我,欺负我,只有方明绢肯亲近我,待我一如亲生妹妹。她是照亮我惨淡幼年时期的一束光,我永远不会忘怀她带给我的温暖与希望。
我还记得,她陪我在孤儿愿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院长给孩子们准备了礼物,随机发放给大家。方明绢拿到了一双红色的小皮鞋。那天夜里下了雪,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她穿着那双鲜红的鞋子在雪地上奔跑的情景。
她的笑声如那夜的钟声响在我耳畔。
“蔺如!”她叫我的名字,“快来!快来呀!”
可我永远也追不上她了。她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我被一声猫叫从回忆中惊醒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
猫叫声从秦院长的办公桌后面一声接一声传来,且越来越急切。
我被那猫叫吵得心慌,绕到办公桌后,想把那倒霉猫赶出去,却发现那声音来自一只上锁的抽屉。
那老旧的抽屉不断振动着,仿佛里面真的藏了一只垂死挣扎的、发出凄厉叫喊的猫。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曾跟着方明绢偷偷潜入院长办公室,偷她抽屉里的糖果。方明绢与我都知道,院长喜欢将钥匙藏在那盏老式的台灯底下。
我伸手往台灯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钥匙——秦院长是个守旧的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朝门口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才用钥匙打开了那只振动着的抽屉。
里面并没有藏着猫,只有一只发出猫叫铃声的、不断振动着的手机,手机上显示的姓名,正是倪诺的父亲倪永国。
我拿起手机,正准备挂断,却意外看见,手机底下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里,露出了一角照片。
照片上是一双鲜红色的皮鞋。
我耳边轰响,心跳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
我用自己颤抖的手指,拿起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到夹照片的那一页——那泛黄的老照片完完整整呈现在我面前,上面的人却不是我记忆中的方明绢,而是一个穿白色纱裙的女孩。
她梳着两条小辫子,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右眼底有一粒泪痣,笑得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她正是倪诺口中的阿若,他的妹妹。
夹照片那一页详细介绍了她的资料。她的姓名,身高体重,血型,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医学指标。资料里特别提到,她的血型是RH阴性,乃稀有的“熊猫血”。
她叫李若,那照片一角盖着蓝色的钢印,是冰冷的“已死亡”。
资料上并未写她的详细死因,只简单提了一句:她死于年冬季。
我慢慢向前翻。
那一整本笔记,都记载着曾在星海福利院生活过,并且已经死亡的孩子们的资料。每个孩子都附有照片与一大段资料,唯独不见死因。
越翻我越感到恐惧,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攫住。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被这充满恐惧的好奇心折磨得浑身颤抖。
终于,我翻到了方明绢的照片。
她的死亡日期是二十七年前,正是我五岁那年。
看到她被盖上“已死亡”的钢戳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笔记上还依稀有几个我熟悉的名字,但我却来不及一一细看,因为门外分明已响起了秦院长的声音。
我手忙脚乱地整理好,顺手抹了一把眼泪,坐回到沙发上。
从门外走进来的人不止秦院长一个,还有倪诺的父亲倪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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