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中下游史前玉器是中国玉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已发掘的玉器来看,长江中下游史前玉器的造型十分生动古朴,无论是简单的装饰性玉器还是寓意深厚的礼仪性玉器,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出原始先民飞扬的想象力以及对自然万物独有的体悟。它们是史前人类在童年时期的原始思维状态之下,创造出的想象与真实交织,抽象与具象结合的精妙玉器,更在单纯的器物外形之下,与主体的审美情感与思维相融和,进而凝结成意蕴丰厚的审美意象,彰显出长江中下游史前玉器独特的意象造型特征。
长江中下游史前玉器的造型丰富生动,主要有两大类型,一种是象生形玉器,一种是几何形玉器。其象生形玉器的造型生动形象、丰富多变,充满着原始拙朴的神韵,体现出长江中下游史前先民飞扬的想象力以及对于自然万物以及自身的独特观察与体悟,是他们在原始审美思维之下创造的艺术精品。
早期的长江中下游史前象生玉器的造型比较原始古朴,主要呈现出以下两个特征:首先,玉器造型非常简化,仅在玉料上琢磨出粗略的象生轮廓。比如处于太湖地区终泽文化文化玉器中的鸟形玉佩,它宽约7.5厘米,器身扁平,在玉料上大致琢磨出鸟张开的两翼与身体的轮廓,顶部即鸟首处钻有一个可供系带的小孔。还有同一时期出土的鸟形玉璜和鱼形玉璜,它们都是以铿锯法琢制而成,并巧妙地以孔为眼,整体造型简单却不失生动。在与终泽文化玉器同时或稍晩的江淮地区薛家岗文化玉器中也发现了不少象生玉器.,其中的一块鱼形玉佩,利用一块扁长的玉片稍加琢磨而成,一端为鱼首,并钻一孔为鱼眼,在玉片的另一端的左右两侧及末端各铿锯出一个小凹槽以象征鱼尾,惟妙惟肖。这些玉器的造型虽十分简化,但是鸟和鱼的象生形象仍然能跃然于眼前,栩栩如生。
其次,早期长江中下游史前象生玉器在造型上多以平面呈现为主,不太注重立体化的雕琢。比如稍晚时期处于长江中游地区的大溪文化玉器中开始出现的以人为造型主体的玉人面形佩也仅是在一个平面上对人立体的五官稍作了少许表现。这件玉佩呈椭圆形,高约6厘米,在其左右两面各雕刻出两个人面,其面部轮廓及眼、口、鼻都微微向外凸出,眼眶则阴刻而成,顶端有两个穿孔,整体看来仍然缺乏立体感。值得一提的是,这件玉佩上的两个正反人面各有不同,一面略微瘦削,另一面则显浑圆,有学者认为这正反人面可能是当时大溪人所崇拜的男女神祗的形象,这件玉人面玉佩也应该是一件具有护佑性质的灵物。
处于高速发展期的长江中下游史前象生玉器的造型则比早期复杂许多,其特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开始以多种雕琢手段来表现器物的象生轮廓,使得器物的造型变得丰富而生动。与早期仅以简化的手法雕琢出器物的轮廓相比,此时的长江中下游象生玉器逐渐釆用了浅浮雕、镂雕等不同手段来进行器物造型。这也使玉器在象生造型上变得丰富多变,涌现出一批姿态各异的象生玉器。
比如处于江淮平原的凌家滩文化玉器中颇具特色的玉人,它们被认为是我国目前为止发现的最早以及保存最完整的史前玉人像。共有6件,分站姿和坐姿两种造型,通体以浅浮雕的手法再现了多年以前凌家滩先民的面容姿态以及服饰特点:长方形脸,浓眉大眼,鼻如大蒜,阔嘴长耳,两臂向上屈曲,十指以奇异的姿势张开并立于胸前,双腿站立或呈坐姿。并且都头戴扁长形的顶冠,冠上阴刻有两排小方格,中间尖状突起为冠顶,脑后有四条平行的刻纹。手腕部饰有多道弦纹以象征所佩的手镯,腰部则刻有两道平行线并以斜线填充以示为腰带。其整体形象生动逼真,源于现实又超于现实,被认为是史前凌家滩人虔诚膜拜的祖先神的形象。
而在被誉为史前玉器巅峰的长江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中,造型形象生动的象生玉器也屡见不鲜。其中早期的玉鸟有立鸟和飞鸟两种不同的类型,玉立鸟侧立而站,体形扁平,以孔为眼,鸟颈部、中部以及尾部阴刻多条细线以作翅部和尾翼,整体的鸟形象生轮廓清晰可辨。玉飞鸟则琢磨出张开的两翅,鸟首昂然向上,鸟嘴张开,呈展翅飞翔之姿。就在良渚文化玉器发展得如火如荼进入巅峰时期之际,处于长江中游的两湖地区也出现了颇具地方特色的石家河文化玉器。它最具特色、数量最多的当属象生玉器。如玉人、玉虎、玉龙、玉鹰、玉鸟、玉蝉、玉羊头、玉鹿头等,并首次出现了玉凤鸟的造型。在此地发现的玉凤有好几件,都釆用片状玉材雕琢而成,呈现出凤鸟的侧面形象。它们大多以镂雕的手法雕刻出又长又尖的喙以及头上长而高的鸟冠,舒展的双翼上饰有独特的豆芽形玉翎纹,下端的长尾或向后朝上卷起或于末梢分叉成两束,造型优美灵动,姿容丰富多彩。
第二,十分注重空间上的浮凸表现,使得象生玉器在视觉审美上显得更加丰满立体。这个时期的长江中下游象生玉器一改之前在造型上以平面呈现为主的特点,开始越来越重视玉器造型在空间上的立体表现,运用多种手法琢磨出凹凸有致的象生轮廓,比如在凌家滩出土的一件玉龙,被认为是迄今为止在长江流域最早出现的龙形玉器。
其首尾相交呈环状,浮雕出突出的吻部以及头顶的两只角,并阴刻出眼口鼻以及朝上的大型獴牙,龙身则在背脊处阴刻圆弧线以及斜线象征鳞片,在琢磨出玉龙的立体轮廓外,又对龙首进行细部的勾勒,使其造型显得简约质朴而又生气勃勃。此外,在对玉器象生轮廓进行立体呈现的同时,还特别注重对象生物眼部的特殊刻画,体现出长江中下游史前先民独特的审美情趣。这一特点在良渚文化玉器上体现得尤其鲜明。
比如在瑶山墓出土的一件玉鸟,其头部被雕琢成一个形似良渚文化时期盛行的神人兽面,重圈的兽眼之间还有阴刻的桥形骨连接,在扁圆的大嘴中刻有两排门牙,被认为是良渚先民崇拜的鸟兽合体的神物,充满了原始神秘的审美意味。还有一件体现出史前良渚先民形象的玉人面,它的轮廓大致呈现出上大下小的倒梯形状,玉片的上端呈圆弧形,下有一孔,孔的下面有三道平行的横线用以代表玉人的简化羽冠,冠之下刻有一对圆形的大眼,眼下减地浮雕出一个凹字形的巨鼻,玉片下部也有一小钻孔。这件玉人面的形象奇异独特,既可借此一窥古良渚人的面貌衣饰,又洋溢着浓厚的原始宗教信仰的气息,被后人推测为是史前良渚人的祖先神造型。
第三,此时的长江中下游象生玉器的造型与之前相比,显得更加写实与具体。这一时期的玉器造型不仅以多种手段雕琢出器物的立体轮廓,而且还对象生物进行平面上的细致刻画,使象生玉器的面目姿态显得十分生动逼真。比如在石家河文化出土的一件玉神人头,它由一块形似三棱形的玉材制成,其背面内凹,正面的中部微微隆起呈脊,在脊的左右两边为两个斜面,每一个斜面上浮雕出半个神人面,而两个半神人面就接合而成一个完整的神人面。在神人的头部戴有一顶扁平的头冠,眼呈橄榄形状,蒜头大鼻向外凸出,嘴微张,上下各有左右两颗外露的尖利獴牙,耳下带有环形饰物,两颊部各生有短翼。其造型怪诞神秘,被认为是史前石家河人所信奉的祖先神人像。
另有一件圆管形的玉人头,其上部略粗为一头冠,冠下饰有一圈绳纹,脑后打结。眼睛也为橄榄形,鼻梁宽直,厚唇微张,耳廓处刻有内外两层,耳下饰有两个圆形垂环,整体形象较为写实。还有在石家河文化较为流行的片状玉人头,它们大多呈正面,极少数是侧面的人头形象。
其中正面的玉人头由长方形的玉片雕琢而成,背面平整,素面无纹,在正面则雕刻出较为清晰写实的人面造型。人头上部戴有一个平顶冠,冠上饰有阴刻的卷云纹,榄形大眼的尾部向上飞扬,鼻如大蒜,嘴部紧闭并嘴角下垂,两颊大耳上各佩戴有环形的耳饰。而片状的侧面玉人头像多雕刻在一块弧形的玉片之上。其中的一件在玉片的正反两面分别雕有一侧人面,并且这两侧的人面可以接合成一个完整的扁平状人头像,在人头的上端戴有一个尖顶高冠,冠上饰有几处曲形纹饰。榄形大眼的内眼角向下勾出,眼眶、眼珠及蒜形鼻均向外浮凸。厚唇微张,嘴角也向下勾起。下顎关节处饰有一处小型螺旋纹。耳朵相对较小,依然戴有环形垂饰,并且在耳后刻有一缕简化的长鬓毛。这些玉人头的造型多富于变化,但整体面目形象都比较写实具体,充分展现出史前石家河先民们的面貌风釆。
此外,在石家河文化象生玉器中出土数量最多的玉蝉也充分体现出写实具体的造型特点。它们均由长方形的片状玉材琢磨而成,有的雕琢精细而具象,除了眼部与口部仔细琢出,有些玉蝉还在头部饰以卷云纹和涡纹,并在双翼处刻有几道长弧线作为脉络,蝉身则刻有短节纹,尤其是玉蝉的双翼和身、尾明显分开,体现出史前石家河人独特的审美情趣。总之,在这一时期的长江中下游史前文化玉器中出现了一大批如玉蛙、玉蝉、玉鱼和玉龟等象生器物,它们的造型比起早期的象生玉器更加写实具体,艺术表现手法也更加丰富多样,注重立体雕琢与平面刻画相结合,充分反映出史前先民对于自然万物的深刻观察与独特的审美体悟。
晚期的长江中下游流域象生玉器则以良渚文化的晚期玉器为代表。这个时期的象生玉器的形制虽然与繁荣期大致相同,但在数量、种类以及造型纹饰等方面都呈现出逐渐简化的趋势。尤其是良渚文化晚期的象生玉器出土很少,其造型大多简化朴素,缺乏对象生物的具体描摹与雕琢,尤其是高度省略了象生动物的某些重要部位如眼睛等,比如福泉山墓出土的一件玉鸟头像,仅以一块玉材琢磨出形似三角形的大致轮廓,细尖的一角为鸟头,头上没有琢出眼睛,另两处钝角用以象征玉鸟展开的双翅,造型十分简单。
还有一件出土的滑石猪,轮廓呈现出一个长三棱形,其前端较狭窄,后段较宽。以一个三角形弧面象征猪头,在弧面上刻有两个圆形小孔和一道阴刻的横槽,用以表示玉猪的鼻孔和嘴,同样没有雕琢出眼睛。此外,在此出土的玉蝉也体形扁平近似长三角形,较宽的一端为蝉的头部,较尖的一端琢成一缺口,玉器正中有一长凹槽与缺口相接,用以表示玉蝉分开的两翼。在头部没有雕刻出眼睛,而是只刻有一小孔以供系带佩戴而用。其形制高度简化,反映出长江中下游地区史前象生玉器从繁荣走向衰落的共同造型特征。
总之,造型丰富生动、种类繁多的长江中下游史前象生玉器是史前先民生命意识的物质再现,彰显出他们对宇宙大化、自然万物生命精神的独特认知与体悟。玉人、玉鹰、玉凤、玉龙、玉蝉、玉豕、玉龟等一大批象生玉器的创造是他们以诗性的原始思维观物取象的结果。正是由于这种对天地万物的取法和描摹,史前先民尽情徜徉于天人合一的生命空间里,敬畏着自然造化的神秘,“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一草一木、花鸟虫鱼都成为了他们信仰和观照的对象。
因此,即使是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史前时代,长江中下游的史前先民也能根据即目所见的万物客观之象以己感物,并融入自身的主观想象与情思进行加工与创造,用美好的物质材料塑造出永恒的艺术精品。他们这种观物取象、尚象制器的审美创造思维与活动,体现了原初的审美需要和对于美的热烈追求。并且,长江中下游象生玉器是审美主体以自己的身心来观照对象,在对自然万物的描摹取法中,以飞扬的想象力创造出的气韵生动的精妙玉器,充分体现出了蓬勃的生命之美。并以天人合一的诗性思维取法于天地之间,描摹出万物百态。因而在他们手中创造出的器物,也蕴含了原始先民对于自身以及外在世界的独特领悟,体现出原始古朴的审美思维与艺术境界。